这时候的程贤进见杜大华把手伸过来,他真想咬他一口。他曾经说过"打死我我也要咬他一口",此时他就想这么做,然而他的身体已经不听他的使唤了。他双眼半开半合,嘴一直是张着的,可他的头不能动,牙齿也使不上劲儿。
程贤进恐惧起来,呼吸微弱下去。
这辈子,他悲伤过——他女儿晶晶十八岁去浙江打工 ,数月后被工友深更半夜拦在了桥底下。晶晶那时刚下班,要从那桥下过,那家伙就候在那里。就这么一次,晶晶就怀上了,没办法,只好嫁给了那个比晶晶大十三岁、穷得连狗也嫌的安康男人。想起这事,程贤进就悲伤得睡不着觉。他也愤怒过,就是没有恐惧过,而这时候他被恐惧死死地掐住了。分明是自己的身体,为啥指挥不动?自己这么孤单无助,老婆为啥不跟来?咬杜大华一口也办不到,想去陕南看女儿,就更不可能了。女儿是把孩子生下来才回家的,那时候她去男方家里已经住了将近半年,可程贤进还一直以为她在浙江打工呢!他又惊又怒,要把女儿和她怀里那个刚满月的孽种扔进大河。张从兰向他跪下了。跟丈夫这么多年,她知道丈夫什么可怕的事都做得出来。然而,让程贤进改变主意的却不是老婆的下跪,而是女儿说的那句话。女儿说:"我的命都是爹妈给的,爸爸想扔你就扔吧。"女儿面色平静,毫无惧色。这毕竟是他的种啊!他踢了女儿一脚,问那畜生为啥不跟来?晶晶说是我不让他来的,我知道爸爸的脾气。晶晶又说:"其实他对我挺好的。"这声"挺好的",让程贤进肝肠寸断,真的差点把女儿和她孩子扔到河里。他叫女儿快滚,从此别再回来。晶晶连水也没喝一口,就走出家门,此后真的没回来过,已经一年半了!
程贤进渴望女儿这时候在他身边。他也想抱一抱外孙。他把女儿赶走的时候,那个小东西是男是女他也没搞清楚,还是过了多日,张从兰趁他那天捉到一只鳖高兴,才胆怯地告诉他,是个男孩。那小东西该叫你外公了……他甚至也想见一见女婿。他打心眼里不承认那个男人是他女婿,可不承认不行,再说他不是对晶晶好吗,那么他开始是畜生,对晶晶好就不是畜生了——程贤进现在想见的这些亲人,一个都不在。
只有杜大华在。杜大华没探到程贤进的鼻息,只摸到了他圆乎乎的冰凉的鼻尖。
杜大华在那鼻尖上抠了一下,他好像认为这么一抠,就能把程贤进抠醒。
随后,杜大华又把指头伸进程贤进豁开的嘴里,同样没有热气。
他突然怒火中烧,一拳打在程贤进的胸膛上:"贤进,你个狗日的,未必你真的死了?"
程贤进没回答他。
在这个世界上,老君山官渡村的程贤进,已经不存在了。
杜大华扑在程贤进的身上哭叫:"我的好兄弟呀,你这么大一条汉子,咋这么不经打呀!"
哭叫几声,他立即住了口。河沿离村子近,不是他该哭的地方。
他将灯熄了,想想不对,又将灯打开,发动了马达。
跑得真快啊。快艇冲出去的时候,不仅站在家门口的张从兰看见了,王盛、李渊他们也看见了。
杜大华从没开这么快过,他那年轻气盛的儿子,也没开这么快过。那是一支射出去的箭。张从兰和村里人看不见箭身,只看见闪着白光的箭头,一闪就没了影儿。
但杜大华并没让这支箭到达它该去的地方,只到中途,他就把它拽住,让它停了下来。停得太猛,船呜的一声尖叫,在河面上乱窜了好几大圈,才精疲力竭地安静了。幸好是晚上,河上没有别的船。这里有一个手肘形的弯道,一面山体插入河中,形似鹤嘴,因此名叫鹤嘴弯。杜大华躲进弯道里,就只能望见镇上,望不见村庄。水面漆黑,让镇上的灯火亮如晶体。杜大华把船泊进弯道深处,靠近"鹤"的颈部,也就是对河岸边,有了山的遮挡,这里黑得深不可测。
可杜大华不仅熄了马达,还关了船上的灯。
他摸黑离开驾驶台,探到程贤进躺身的过道,挨着他的头坐下,低下头,用自己唇找到了程贤的嘴巴,常常的亲了一口,想换回曾经的好兄弟,但是几分钟过去了,自己的眼泪都打湿了他的脸颊,程贤进还是没反应,杜大华抬起头,叹了口气,点上了一支烟。
只抽了一口,就把烟放在铁皮船板上,让程贤进抽,他自己再点一支。